姜文專訪:不會演戲的編劇不是好導演

 

北京新浪網 (2010-12-31 15:27)

 

  “我覺得從導演角度來說,什麼都不應該當賣點。我一直覺得作為導演、作為演員、作為編劇不應該過多地想這些,想這些是很危險的,會把這事兒弄得很廉價。賣點是製片人的事兒。導演不應該想這個,就像一個廚子,你在廚房裡老想著外面賣了多少錢,這飯是做不好的。”

  ◎舒可文

  三聯生活周刊:首先得祝賀你,《讓子彈飛》有不錯的票房。據說2010年中國電影票房將過百億元,儘管如此,在我們的電影市場上,電影的趣味和種類還是比較單調的。你不覺得嗎?

  姜文:這事兒你不能要求種類本身,你得看國民和電影人是不是具有那麼多的個性,他們有多少種個性,才可以拍出多少種電影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國民,也就是觀眾,在這裡是相對被動的吧?

  姜文:咱這麼說吧,電影人產生自國民,對吧?他們不是獨立存在的。如果整個國民的個性單一,電影人的個性又怎麼能豐富呢?所以我們不能單單強調電影的種類,而是得看電影人本身的個性是不是具有那麼多。電影人本身的個性多少,跟母體──國民的個性有關係,所以這還跟社會的形態有關係。在這方面,不能跟好萊塢比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不跟好萊塢比?好吧……

  姜文:不是,我這話您別誤會。這個問題要從兩方面看:從志向上來說是可以比,而且還必須這麼比,否則你就迷失了方向。我之所以說不要隨便比的原因是,我怕這個手段上和戰術上沒跟上。你可以戰略上藐視紙老虎,但你也得有那麼多槍,你得有那麼多訓練有素的部隊,否則就成一句空話了,這不成。毛澤東說“戰略上藐視敵人,戰術上重視敵人”,他說話是比較有邏輯性的,他把這事兒分成兩方面來說,這是很對的一句話。

  你不能是“大躍進”那個想法,說:“明兒我就超它!”這就有點兒說橫話了。你還得耐得住性子慢慢來,說我們用一兩百年(來超越好萊塢),這還比較實際。

 

  好萊塢,我的理解是它其實不是美國,全球各地的人都被吸引到那兒去混,它本身那種個性也好,不同個性的來源也好,自然就給它帶來了那麼多品種。它是全球性的。首先它有全球的市場,這也得益於多年來的英語市場的稱霸,而且除了可以在英語市場上放他們的片子,在非英語市場上人們也可以接受。


  三聯生活周刊:咱不跟它比著說。就說跟我們的國民、觀眾需求比,你覺得中國電影的現狀是什麼樣?

  姜文:其實我看得很少,只知道個大概齊,我又不是研究電影的,這事太搭工夫。另外,如果你知道電影這麼單調,但還可以擁有市場,那這事兒吧……說來就比較容易傷眾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你是說,中國的片子你看得不多?

 

  姜文:外國片子我看得也不多,這幾年中國片兒、外國片兒我都看得少。我就看維尼熊、跳跳虎了,我老得陪我兒子看動畫片兒。你也看過吧?

  三聯生活周刊:是,陪閨女看的。你剛才說到不能弄“大躍進”,得慢下性子,你就是這麼幹的?好幾年一個電影,是不是從你的劇本開始就要磨太長時間?

 

  姜文:也不是,我要……怎麼說呢?總的來說,我幹活兒的速度是快的,我也不是在那兒死較勁的。我之所以強調慢慢磨,是針對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惡習來講的。別的我控制不了,但是在我的團隊裡面,我希望可以把這個事情做得稍微正常一點兒,而環境是不正常的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環境的不正常主要是種種豆腐渣工程?

  姜文:馬馬虎虎、坑蒙拐騙、亂七八糟嘛。這個不用我說,上海的樓子燒死人了,中央台的樓也著了,這都是馬馬虎虎、稀里糊塗、投機倒把。

  這東西讓我挺痛恨的。我覺得你可以不幹,但你別蒙事兒。蒙事兒,我覺得讓我瞧不起和憤怒,甭管他最後能混成多大的人物,(只要)我知道他有這麼個惡習,我就不喜歡,我不希望我做的事兒是這樣的。但我也不是說沒限度地在那兒磨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比如說《讓子彈飛》劇本,從小說《盜官記》來,你怎麼改編的?

  姜文:馬識途那小說集叫《夜譚十記》。我們從其中一篇《盜官記》裡面抽出故事的一個筋兒──或者是叫核兒、頭兒──改編的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改了兩年?

  姜文:是這樣的,其實它是重疊的來算啊。我是兩年半以前,2008年的7月1日,見到馬識途,從那天開始到影片上影院就一直沒停過。就是說,7月1日,我買了小說,然後改編,然後拍攝,然後後期,然後混錄,然後直接進影院,就直接通過去了。劇本在拍攝的過程中,還有3到4個編劇不斷地在修改,但是那個時候基本上就是裝修的活兒了,動靜兒就不是那麼大了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但是,我聽說即使是裝修階段,你的動靜也不小。你要求它是什麼樣兒的?

  姜文:我其實沒有具體要求。這裡面確實有這樣的一些對話,比如,在某一個階段的時候,他們會說:“老姜,其實可以拍了,行了。”我說:“還不行。”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“還不行”在哪兒呢?你不是有120個紙條嗎?

 

  姜文:因為有些地方,我覺得好像還有點兒馬虎,如果就那麼過去,它說服不了我。我當時這麼設計,得先設計好若干個橋墩子,比如從頭到尾有這麼120個橋墩子,然後上面得鋪上橋板,然後我就能飛奔過去了,不至於摔下來。這橋墩子在頭半年的時候,就已經說明白了,就是這兒會發生什麼、那兒會發生什麼,也就是他們傳說的120個紙條兒,這確實有。我當時做的就是120個,就是記事卡片,釘在那個黑板上,其實是白板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這120個紙條兒上寫的什麼?

 

  姜文:是這樣的,我說我準備拍一個120分鐘的電影,《盜官記》。然後呢,把故事分出了12段,一溜一溜擺出來,一溜10分鐘,這10分鐘的每分鐘里大概有什麼事情發生。但是,有時候一場戲不會在一張卡片里完成,比如說“鴻門宴”那場戲可能得10張卡片,甚至20張卡片來完成,那戲長嘛。

 

  這都是橋墩子,從這個墩子到那個墩子,你是跳不過去的,必須得鋪上合適的情節、合適的人物、合適的台詞,你才能“唰”一下過去。在這個時候,我們工作了差不多得有一年的時間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橋墩子,也就是故事輪廓,你更在意,還是鋪橋板子是更細的活兒了?

  姜文:鋪橋板子的時候,會發現這墩子的位置不對,你還得往那邊挪挪。當然我是最後一個說“行了,咱們可以拍了”,在這之前幾乎每個人都說“行了,能拍了”。但問題是我拍,我就得弄明白,我才能拍。

 

  確實到開拍前,好多事兒還沒弄明白,比如“鴻門宴”那場戲,拍的時候,我覺得又有點兒長又有點兒說不清楚,要說清楚這些事兒又不能短。我跟編劇們最大的問題就是,他們說,那你要說清楚這麼多事兒,咱就得長,得3個小時了。我說不行,就得說這麼多,還不能那麼長。他們說“這他媽有點兒累,有點兒麻煩,幾乎不可能”,我說,我能看見這場戲,所以我才能知道現在這種情況是不對的。他們說“你怎麼看見的”,我說我不知道,雖然我是看見聽見了。比如說,我看見周潤發張嘴了,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,然後到我了,又到葛優。但這話從我到葛優,這中間兒,這個話沒過去,不行啊。這麼說吧,假如我希望通過踩我一腳,再踩周潤發一腳,到葛優那兒一下就能彈起來,跟三級跳板似的。

 

  有時候我能看見那場戲是那麼發生的,能身臨其境看到,我右邊是周潤發,左邊是葛優,然後這句話是怎麼說,那句話怎麼說,但是沒有完整把它弄下來,“嗖”一下我就回來了,跟做白日夢一樣。我得把這個說清楚,有一點兒虛虛實實的感覺。然後大家伙兒就得不斷地來磕,有時候突然找到一句詞兒,就能把這場戲帶起來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《讓子彈飛》的對白,話趕話確實是對故事有帶動力。

 

  姜文:比如說,這場戲怎麼能進入,既然是請客,進來、倒酒,互相都……我說能不能上來從腰眼兒上就單刀直入了,也符合這人的性格。所以,我的第一句話就是“我馬某人,縣長買來的,花錢買官就為掙錢,而且不想掙窮人的錢”。說那你為什麼呀?下頭就有詞兒了,說“窮,太慢”,“說得對,那你想掙誰的?”“誰有錢掙誰的!”“那誰有錢?”“你有錢!”直接就給頂牆角上了,先不聊這個你客氣我客氣的,寒暄那套全不要,直接到高潮。然後再從後面開始耍一些陰謀詭計。

 

  後來,述平他們說,你就是弄成你那種風格而已,你他媽從《鬼子來了》開始就在最高潮點進入這場戲,光當腦袋戳桌子上說“你剁了我吧”。為什麼剁,不知道。然後才明白咱沒辦法,這鬼子在這兒怎麼辦?我們也弄不死他,我也不敢殺他,那你先給我殺了得了。最後逼得馬大三進城去找殺手,把戲推向強烈,沒有過場戲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這是你要的風格麼?

  姜文:我也不知道。反正到了這個時候呢,它又得有滋味,又得把稀湯寡水的都擰乾淨了,留下幹貨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如果說這是你的電影個性,在選劇本的時候,什麼樣的劇本適合你拍成電影?

  姜文:興奮呀,讓人看著興奮啊。這是我個人的愛好了。我看不了那種不興奮的電影,看著就累得慌。興奮的,不一定是動靜兒大的。看武俠片,我不興奮,我不明白他們在幹嗎呢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那說說你看著興奮的電影是什麼樣的?

  姜文:什麼叫興奮啊,一段好的表演也是興奮。咱比如說《教父》吧。《教父》開場那場戲其實是很平穩的,從形式上來說,它是很安靜的,但是當他開始說話的時候,你感覺到是你不能分神兒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兒:那人唯一的一個女兒被打了。沒有廢話,它正好也是一個英語不熟練的人在說,他不會那麼多詞兒,所以那些轉折的詞,平常用的套詞全沒有了,全是幹貨。第一句話就是──我愛美國,美國給了我財富,我養了孩子,我按美國的方式教育她,我也很驕傲。她交了個男朋友,男朋友周末給她帶出去了,倆男的就占她便宜,我閨女為了保住自己的尊嚴拒絕了,他們就揍了她。我這麼漂亮一閨女就這樣了,進醫院了。我哭了,為什麼哭?她再不能這麼漂亮了──很安靜的鏡頭,但是你發現它就跟脖子擱這兒一樣,是一個到頭兒了的事兒。這時候白蘭度還是一後腦勺,看他哭了,後面給他一杯酒,喝完了說我沒別的,我像一個老實的美國公民一樣告到了法庭,法庭給那倆傻逼放了,他們在法庭門口還衝著我樂。你說我他媽怎麼辦。白蘭度問:“那你想怎麼著?”他往耳朵邊兒一說。這時候鏡頭里才看到白蘭度,白蘭度說幹不了。“那我給你錢”,這不是錢的事兒。

 

到這兒,白蘭度跳出圈外不聊這件事兒了。他就覺得老聊錢算怎麼回事兒,有點兒瞧不起我?也沒罵他,就說,我老婆是你孩子的教母,你從來沒到我家來過,你好多年沒請我喝過一杯咖啡,你不把我當朋友啊。那個人就說我怕跟你在一起惹麻煩。白蘭度說,是是,我名聲不好,但是你知道不知道,你如果跟我是朋友,那些人渣就因為怕我都不敢傷害你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你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強烈的情節?

  姜文:它強烈在哪兒呢?你聽他這話。他雖然是個教父,但他的詞兒是個怨婦的詞兒──“你看你也不理我……你怎麼能不理我呢,你怎麼能跟我說錢呢。你是我哥們兒啊。”這詞兒寫得牛逼!一個這樣的老大,卻被感情所惑。我覺得這劇本寫得非常棒。

  第一,它從高潮起,我追求的故事是這樣的。第二,它人物是擰著勁兒寫的。什麼是人物,你要寫一個傻子,你不能寫他傻。我給舉個例子,一個傻子坐門口兒待著,過來一幫人說你是一傻子,他說“我不傻啊”。“不不,你傻,你太不一樣。”“怎麼不一樣?”“我們正常人,我們都能看見自己耳朵,你看不著。”說完人家就走了。這傻子想我還真是看不著,很鬱悶,“這事兒,如果我要真看不見這耳朵,還真成傻子了”。結果就拼命在那兒來回甩腦袋,看,怎麼會就看不著呢?動半天腦子,突然想到一點,得穩住這耳朵出其不意,“叭”一下玩兒命逮這耳朵。他的表現形式是他聰明,他在動腦筋。這場戲你要寫他怎麼動腦筋,想辦法穩住這耳朵,去看見它。你所有的戲都得拍他聰明,結果你把一個傻子拍出來了。

 

  《教父》也是。上來就跟港片似的?來一大哥範兒?那不是大哥,不是教父。給我最大的刺激是,我看《教父》的時候,是一個中文配音版,這哥們兒配得非常努力,是照著一大哥配的:“你怎麼不來看我!”再聽白蘭度的聲音──哼哼唧唧的,而且很優雅,又優雅又讓你心疼,他老是重複這件情,像一意大利老太太在說這話。Mario Puzo(馬里奧‧普佐)寫的這個教父,我注意到,他說是按照他媽寫的。到最後,那個人說,那我就認你做教父吧。儀式感挺逗的,白蘭度把手伸過去,這人過來一親。你注意到沒有?白蘭度還有一種羞澀感,有點不好意思。太他媽棒了,這讓人非常難忘的興奮。

 

  這是什麼意思呢?看戲只能看說話,你打不開內心的。好的劇作和好的演員就是在家長里短說話的事情上,把內心給暴露出來的。

  然後你就看白蘭度這手一摟他,摩挲著說了一句我印象里最深刻的話,這教父用怨婦的聲調,而且很優雅,莎士比亞那種詞,說:“Someday,and that day may never come,I’ll call upon you to do a service for me。”(有一天,我希望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,我會求到你的,我會打電話求你。)說得特別入心,然後“But uh,until that day,accept this justice as a gift on my daughter's wedding day。”(在這天到來之前,你在我的女兒的婚禮上,像接受禮物一樣接受我給你的公平公正。)送走了那人,有點兒累了,然後呢,就跟他那律師說,找一可靠的人,把這事兒辦得乾淨一點兒,別讓人覺得咱跟殺人犯似的。“您放心。”吻一下那玫瑰,這場戲就算完了。

 

  這他媽太解渴了。太豐富了,太漂亮了,演員非常棒,攝影也非常棒,裡面每段話都說到你心眼兒裡面去,但是他超越一般人對於這樣一身份的認識,讓你覺得這怎麼是一怨婦啊,還這麼優雅,他把所有你原來淺薄的認識全扔掉,讓你服。

  我可能是中了這些東西的邪和毒。我真是不能接受這戲要寫流氓,就寫成流氓,最淺顯的流氓,我受不了。說這人是土匪,可土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,土匪可以是愛聽莫扎特的,憑什麼你愛聽人家不愛聽啊,人家也認字兒,只是跟你的想法、態度和境遇不同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所以,張牧之這土匪還是蔡松坡的手槍隊長呢,是嗎?

 

  姜文:這個啊,從年齡上來說不一定是跟蔡松坡有直接的關係,只不過他從身份上來說,他在草莽之前是有過某種別的身份的。張牧之,這個名字是原作裡面的,這個“牧之”倆字兒給我一個刺激和影響,我覺著叫牧之的人應該不是一個土匪啊,至少他爸媽不是土匪,所以從牧之這倆字兒引申,給他找到了某種背景,也有他對自己這個“牧之”變成了“麻子”的看法。他覺得人們不願意相信一個土匪叫牧之,他怎麼也得是一麻子,所以老問他為什麼臉上沒麻子──我就是沒麻子,那他們就非管我叫麻子,那怎麼辦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土匪就該叫麻子,這是成見,你想在電影裡──

  姜文:對,所以一說姜文這操行人,那人家肯定都說,少年得志,不知好歹,不知道自己多少錢一斤。都不用想,先就這樣。所以當你說一個“這好像不是這樣”,就變成“霸氣”,你得隨波逐流,比一般的人還隨波逐流,他才覺得正常,謙虛了。我憑什麼呀,我願意當我自己行不行,我就這樣了,愛說什麼說什麼吧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線索簡單的事情比較容易被理解,這既是人之常情,也是戲劇存在的必要嘛。

  姜文:戲劇經常給人們看“不是這樣的”。如果人們都會像科波拉那麼看教父,那就沒有《教父》這幫人生存的意義,就沒有科波拉了。我想這個東西,也是一件好事兒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你把電影理解為戲劇?

 

  姜文:不是,他們管電影叫“第七藝術”是吧,它等於是把前六個藝術用它給記錄下來了。當然,它不等同于戲劇,因為它的手段慢慢越來越多,比如特寫的運用,你可以坐在第二十排,但你可以看見他的眼睫毛,這就已經可以調動了,這是戲劇做不到的。但是,你里邊兒,比如我剛才舉了很多《教父》的例子,但它其實不是一個特殊的現象,全是戲劇和表演帶來的影響,沒有這些,光是攝影機,它是記錄不了的。不同的導演來表達不同的內容時,使得電影呈現出不同的風格來。電影本身,我不覺得它有那麼了不起。

 

  實際上,我想說的是,好萊塢雖然是一個電影工廠,但是他們已經很清楚電影其實本身什麼都不是。電影只是一個工具,裡面真正有內容的東西,還是戲劇的東西、美術的東西、音樂的東西、表演的東西。好多人都說電影語言、電影風格,我覺得其實沒有這回事。拿IBM寫字有什麼風格啊,拿蘋果有什麼風格啊,看誰寫。王朔用什麼寫,他也是王朔。電影也是,什麼人拍,它就是一個什麼樣的風格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你選這個劇本的時候,有沒有一個特殊的想法,選擇在這麼一個亂世,軍閥混戰的時候?引起一些深文周納?

  姜文:這還是跟戲劇有關係,因為這個軍閥混戰、華洋混雜、天下大亂的時代,它本身就是一個戲劇的氣氛,就是非常規吧。你看戲劇,莎士比亞也好,莫里哀也好,他們都是選擇一個典型的特殊的環境和人物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這是戲劇和歷史不一樣的著眼點。歷史是找必然原因,戲劇是找偶然事件。

  姜文:對,它通過偶然來表現必然。那你說丹麥王子有的是,怎麼非得選一個哈姆雷特呢?非得是他爸剛死的時候,他發現他叔叔害死的他爸,又發現他叔叔把他媽給辦了,從這兒開始聊哈姆雷特,用咱們的話叫“怎麼這麼寸哪”,聊的就是一寸勁兒。北洋時期就是太寸了,寸了他十幾年。特殊時期提供了很多戲劇的可能性,也會讓人的可能性更豐富一點兒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是不是寫作上也自由一些?

 

  姜文:那當然了。不過說實在的,對我其實有一個很長時間的誤解,他們老說我影射現實什麼,這確實是一個誤解。我其實對現實不特別了解,我不知道誰是有名的歌星,誰是有名的主持人,好多大家知道的事兒,我不知道。我覺得這都是現象,被這些現象迷惑,你會掉進一個沒有價值的亂七八糟的塵土裡面,它不是本質。就像我好多朋友在哪兒工作我老記不住,名字有時候我也記不住,職業名字這些都可以換,這不是他的本質。但是這人,我能把他畫出來,我能把他演出來,很是他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那也不能說你不關心現實。只是你不用那種敘述喜怒哀樂的現實手法。

  姜文:相對來說是這樣。再說,我覺得所謂現實是很不現實的,我覺得也是很不可靠的,你沒辦法知道什麼是現實的,聊現實是一種很危險的情況,或者是很可疑的情況,假裝拍一紀錄片,或者是又原生態地來模仿一種現實中的故事,那是現實嗎?我特別懷疑這個東西。尤其是所謂用藝術手段來這樣表達現實,我覺得這裡邊多少讓我懷疑有點兒偷懶。通過那樣模仿現實,能表達什麼呢?

 

  如果說我看到現實,反正我看到的不是那樣。如果說那麼一個表面,那不叫現實,對吧。我們上中戲的時候,有一種課叫觀察生活練習,你可以到街上去觀察,看,然後到每周一的時候有匯報演出,我是一個特別能模仿人的人,我能學什麼人都特別像,後來我漸漸厭倦這個了,這個有什麼意思呢,這是一玩笑可以,你要把這東西當成一事兒來辦,就太廉價了。你看見的是一個結果,然後你對原因有興趣的時候,拎出來原型就不像你看到的那樣了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所以,《太陽照常升起》倒是有現實感的?

  姜文:對我來說,“太陽”裡面大量的東西就是現實,我就是這麼一個現實,是對我感受到現實的記錄。我覺得那瘋媽就是那樣的,雖然頭髮白了,由於她心態年輕,她的臉就不往老了去。而且,她不但不往老了去,而且還越來越小。所以我沒打算把瘋媽畫老了,她就一白頭髮,臉就一孩子。這就像什麼呀,我連馬爾克斯那個《百年孤獨》都沒看完,沒看完不是說它不好,是說,那難道不是這樣嘛!是這樣,就可以了。我記得在《列寧在1918》裡面,有一人被派去殺列寧,結果他沒殺,回來人問他說“你他媽為什麼沒殺”,他說:“他說的全對啊(一東北人配音,‘攢’對啊),他說的全是我心裡話。”算了,人讓他走了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當時“太陽”引起的觀影反應,是不是跟我們電影品種少有關係?它的敘事不大順從觀眾的觀影習慣。雖然也有完全不同的評價,但基本上被惡評淹沒了。

  姜文:反正,我覺得,再不一樣的人,再不一樣的情況發生,都沒有什麼不應該的。咱們的環境是太容易格式化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在《讓子彈飛》裡面,很多人都注意到那句“站著掙錢”,你是有意識地要較勁一下嗎?

  姜文:沒有,其實那裡面我沒老說,就說了一次。我覺得是這樣,人們對作品的敏感度,有時候跟作品有關係,有時候跟欣賞者有關係。那他們老去敏感這些話,其實電影裡面是張牧之被老湯逼著說了這句話。進了城,匪性就不好使了,你得按著規矩來,他原來是脫離規矩的,他是規矩里玩不轉的人。老湯就重新教育他,他一聽,這和他生活觀完全相違背,他為什麼當土匪啊,他就是跪不下去。“那你這樣,你就別掙了唄。”逼著沒辦法了,他才把槍拿出來:“這能不能掙錢?”“能,山里去。”把驚堂木一拿,“這個呢?”“能,跪著。”“那這倆擱一塊兒,我能不能站著把錢掙了。”是在這個情況下,話趕話趕到這兒了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你不想通過台詞表表你自己的想法?

  姜文:我覺得台詞像什麼呢?我給你舉個例子:這有條河,這邊有個老爺子,聾子,那邊有個老爺子也是聾子。誰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聾。這邊老爺子扛著竿兒,走過來了。隔著條小河,那邊的就問了:“怎麼著,釣魚去啊?”這邊這個沒聽見啊,但看到他動嘴了,這邊這個不能丟這份,得假裝聽見了,就說:“不是,我釣魚去。”那個一看,他還回嘴了,我也不能讓人覺得我沒聽著,回他一句:“嗨,我還以為你釣魚去呢。”這倆誰也沒聽著誰,聊得倍兒熱鬧。我們的台詞要成這樣,不聊聾,就是“釣魚去”,詞兒都沒變,人的心,你看見了。

  其實這台詞沒什麼,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詞兒,比如老湯,他每句話都是誠懇的,他越誠懇,他牆頭草的特性就出來了。葛優是個好演員,演得特別准。他內心最根本的欲望在頂著他說,不是一個表面的事兒。張牧之的話也不能全信,你想講武堂出來的,兵者詭道也,首先得學詭道,什麼叫詭道,詐嘛。張牧之的認識和方法當然也不是我的,是這個人物而已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張牧之的想法,不是你的?

  姜文:不是。我作為導演,或者作為主演,並不是說我在演一個我完全贊同的人物,他有他的衝勁兒,有他的計謀,但他對自己其實也有很多的懷疑,他肯定也有他的困境,就是說他不是一個能玩轉世界的人,他要付出很大代價,才能跟這個世界拼個魚死網破。其實我演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是有問題的,從《鬼子來了》(裡面的馬大三)到這個,都是有缺陷的人,張牧之也不例外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對,最心狠手辣的一點是殺假黃四郎。

  姜文:對,他是有匪性的。他不是我想當的一個人,不是。起碼我不喜歡亂世。戲劇表現是說這麼一個人,但是生活不應該這樣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會不會因此讓張牧之做得太過冷酷,比如他在六子死後也沒有什麼情感反應?

  姜文:我覺得有兩方面吧,一方面呢,我個人其實是一個有點兒羞于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人,或者說,我經常對過分表達情感的情況,有一種濫情的感覺,我有這意思。尤其是我們社會說這方面的媒體太多了,他們老要哭,老要說這是真情什麼的,我覺得真情是很難那麼流露的,如果說把情感當成一種勾引人的或者說吸引人的辦法,我覺得特別不舒服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不是因為缺少感情,而是出于審美的趣味?

  姜文:我覺得有感情的人,不是那樣表達的。這個環境經常讓我感覺到很濫情,而大家對濫情也有一種習慣。我如果真要想勾引人家動情,我相信是可以做到的,但是那種情況總是讓我覺得是一種危險。我們有句話叫“動之以情,曉之以理”,其實這是兩句話,“動之以情”不等於“曉之以理”,很多時候,由於人們動情了,把理就給漏過去了。這確實是我們這個民族和我們這個國家經常出問題的地方,我倒真的希望我們有某種冷靜感,在我所了解的歷史當中,宣洩濫情以至於不理智導致了很多人為的災難,非常多,我覺得應該節制了。可能我在這裡面做得有點兒過了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《太陽照常升起》是很有情感色彩的。

  姜文:那個故事是比較私人的故事。說實在的,我仍然是很節制的,不但節制,而且是把它抽象了的,變形了的。我覺得人們不能老是期待著生活中非要有某種時候要看到眼淚,才能覺得安全,這是很可怕的一個事兒,大家可以在不太有這種感情波瀾的時候理智地決定一些事兒。拿感情當賣點不好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那你覺得應該拿什麼當賣點,樂?

  姜文:說實在的,調動觀眾引發笑聲,其實是做演員和寫劇本的基本功,你看過《鬼子來了》吧,在那裡頭我的任務還不是樂的事兒,是順帶著的,我要好好講一個你說的傳奇性的故事。《讓子彈飛》裡頭,土匪惡霸騙子,還有人物的塑造,還有推進,還有結果。樂是順帶的。當然了,現在很多人把基本功當活兒幹了。

  這麼說吧,我覺得從導演角度來說,什麼都不應該當賣點。我一直覺得作為導演、作為演員、作為編劇不應該過多地想這些,想這些是很危險的,會把這事兒弄得很廉價。賣點是製片人的事兒。導演不應該想這個,就像一個廚子,你在廚房裡老想著外面賣了多少錢,這飯是做不好的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和《讓子彈飛》比起來,《太陽照常升起》就沒這麼好玩,是不是?《太陽照常升起》有點兒揪心?

  姜文:你說揪心是對的,我想有一點兒內心的碰撞,不是用笑來解決的東西,所以我就把這種基本功,容易做的,我就把它放一放,裡面也不是沒有。你看那個陳沖,還有孔維跟那個房祖名勾勾搭搭的感覺,包括非得矯情天鵝絨的事兒,這也挺扯的。

 

  我這麼做一比喻,我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。我說《太陽照常升起》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,《讓子彈飛》是我送給觀眾的禮物。給觀眾的,就開心點兒唄。我覺得那個片子有人說不懂,一點兒都不奇怪,有人非常熱愛它,也不奇怪。奇怪的是,看不懂的人還要去說沒看懂,還要奔走相告,你看不懂你都不好意思啊,你咽肚子里就完了嘛。我原本想把上帝給我的禮物,原封不動地給觀眾,不行,得翻譯翻譯,不翻譯翻譯不成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可能。我的感覺就是有點兒像詩,不是故事,但是你又以一個故事片的形式呈現。

  姜文:這麼說啊,心得心靜下來。其實確實很長時間,我老愛看詩,而且我還寫,其實我不愛看電影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寫古體詩?

  姜文:對,不會寫現代詩,現代的我覺得都像流行歌詞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那就是說《讓子彈飛》這個送給觀眾的禮物是為觀眾定制的了?所以有這麼好的票房?

 

  姜文:其實我拍的仍然是《太陽照常升起》,但是有了投資方和宣傳發行的四輪驅動,在市場上就成了《讓子彈飛》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如果說你的電影總有一種“狠”勁,用力很猛,這是你的敘事風格麼?

  姜文:我不覺得,其實我不狠,我根本不算一狠的人,我也沒追求那種狠的東西,我可能喜歡節奏快一些的,我不喜歡拖泥帶水。在格式上,應該像馬致遠的《天淨沙‧秋思》──“枯藤老樹昏鴉,小橋流水人家,古道西風瘦馬”那種。不是說寫成這樣的內容啊,我是說就像他這樣簡練,沒廢話。我希望劇本是乾淨的,而不是亂七八糟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還有一個可能對於你來說是特普通的問題,無論如何在你的片子裡,你不覺得有一種氣質跟小時候的那種特殊年代的教育有關麼?比如你熱愛《紅色娘子軍》的音樂。

  姜文:我毫不回避。其實那種教育我本身不喜歡,但音樂本身是另外一回事兒,你也不能說這音樂不好聽,它確實是好聽。我確實覺得那音樂的某些部分,確實讓你腸子肚子在那兒亂攪和的感覺,那我為什麼不把它放在哪兒呢?至於它的歷史背景、政治背景,以及它的音樂告訴你的那時候你受的什麼教育,我覺得跟這沒關係。就像你青春期的時候碰見一美女,你也不知道這美女是誰,你不知道她是什麼教育背景,但你不會忘記她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《紅色娘子軍》的音樂不見得讓現在的小孩兒有你那種翻腸倒肚的感覺。

  姜文:這不新鮮,他的孩子將來對他迷戀的也沒有這個感覺,這隻能說明在青春期的時候撞到的不是同一個美女而已,但那都是美女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在“文革”中被影響的審美趣味,你不需要擺脫?

  姜文:我其實不贊同“文革”的審美趣味,我也知道很多東西是屬於少年記憶,那並不是真正值得留戀的。而且對那種東西帶來的背後的那種不良的政治氣氛,我也非常不喜歡。但是這段音樂,對我細胞的刺激,我不願意回避它。另外,這音樂讓我想到的是娘子軍的腿和她們的舞姿,這也不妨礙我再看看《天鵝湖》的腿,這不矛盾,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對啊。我並不因此就迷戀“文革”時代,那是兩回事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但是有這種誤解。

  姜文:被誤解的人一點兒都不吃虧,誤解別人的人,是他喪失了機會。我無所謂,因為我不是,我不會傻到那種程度,缺心眼兒的人才會那樣。我要是傻到這種程度的人,我不會拍出今天這種電影來的,我也不會拍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、《鬼子來了》,我也不會拍《太陽照常升起》。其實毛主席的書,我不能說我沒讀過,因為小時候背都得背。那我還讀過李白的東西呢,還辛棄疾的東西呢,李清照的我也讀呢。這種認識問題,太隨便。要說我們在劇本上面搭工夫,就是要屏蔽掉這種隨便的態度,這麼隨便的態度,就只會給麻匪、老湯貼標籤化而已。

 

  三聯生活周刊:剛才你說你有時候沒安全感,指的是什麼,跟這有關係嗎?

  姜文:沒安全感是,大部分時間,生活給我的印象是大家都是沒有想好就跟你在這兒坐著說話的,聊大天兒。我有點兒受不了這個,我心裡就會有恐慌。當然,這可能是我的錯。我老婆也說我:“就是聊天,你幹嗎非得弄一主題?”這是我的問題。

  三聯生活周刊:對於你的電影,編劇、導演、主演這三重職務,哪個是對電影更起作用的?

  姜文:不會演戲的編劇不是好導演。

 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randytalk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